天南地北尚可聚，阴阳相隔却无情。之前因为考研，她未能给外公送终尽孝，而今有感于清明，她第一次给儿时印象里素来不太亲近的外公写信。这一次，她摘下云峰学园辅导员的身份牌，只做“您的外孙女”。可惜泛黄信封已老去，却再无可被拆启的机会了。
亲爱的外公：
您好！
这是我第一次给您写信。
说实话，我都快忘了您长什么样子了。脑海里关于您的记忆并不多，细细想来屈指可数。
大家族往往人丁兴旺，同辈的孩子多，我是最不乖巧伶俐的，自然不招待见，蒙受的疼爱也少些。在我的印象里，您是个不苟言笑的人，常坐在走廊角落的竹板凳上，一言不发地抽闷烟，一袋又一袋，天还没亮就点起烟头，太阳下山了还反反复复地吸着烟嘴。您吸的是那种老式的烟斗，年代大抵久远，摸得滚圆，色泽暗沉，像披着岁月的年轮，一眼望不到底。您身体康健时，我还小，待记忆清晰的年岁，外婆离世，您已久病缠身。是肺癌，您抽了一辈子烟，早把烟当成了空气、水与饭，长时间无间歇地咳，咳，咳，最后咳到出血。有些东西，总归是根深蒂固，戒不掉的。
邻里乡亲竟都说您身子骨硬朗，劳作时全然一副不辞辛苦的庄稼汉模样，当年也是生产队里的干活能手，86岁还能下地种田。房子后院全是田，被您一人料理得井井有条，长势喜人。栅栏里还养着老母猪，既能解决吃不完的剩饭剩菜，还能卖小猪仔。
与您相处最多的时候，便是过年。您往往会偏袒我家，给我更多的压岁钱，只因我还小，需要帮衬些。饭桌上，您必定会蒸一壶酒，是自家酿的黄酒。菜不多吃，正事是亲人之间的絮叨。一家人围在一块儿，买一大堆菜，做一桌子，吃吃喝喝，畅聊开怀。渐渐地，聚餐越来越少，都是电话联系，见面都显得匆忙。
忙，这年头，大家都忙。您虽说书读得少，道理却明白得很。年纪愈长，愈发得闲，却始终不愿成为孩子们的包袱。独自住在自己一砖一瓦亲手建的那栋大房子里，也不肯充当任何一个小家庭的累赘。大舅常年待在国外，您想他想得苦，到了电话里却说，他忙，就让他忙吧，回来一趟，耽误多少事儿啊。我想，爱，大概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忍让和求全中，挣扎着盛开吧。子女的展翅，必定是所有父母伟大的放飞。思念，生长在心口之间。
但这一切，都随着您的辞世，戛然而止。
一切好像早已远去。清明与忌日，各家携幼带小依约祭奠。唯独过年的时候，您的房间里空荡荡的，只有冰冷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，反衬着往日的相聚欢。这沉默让我害怕，仿佛每一秒都是对我的警醒。晚辈里，我必定是最不孝的那一个，从得知您住院到病危直至出殡，我都没有从学校赶回来，哪怕看一眼，通一个电话，更不用说戴孝守灵送葬了。在那考研的漫漫长夜里忍受孤独，是上苍赐予我应有的惩罚。
您有七个孩子，姊妹五个，兄弟一双，如今已是四世同堂。长辈的辞世往往伴随着新生儿的降临，看着一张张各有相似的面孔，我庆幸着家族中所有人身体里的温暖流淌，或多或少都有您的那一抹痕迹。这是血脉的传承，生命的延续。中国人讲究传宗接代、开枝散叶，血缘的连结就好像给我打进一剂强心针，让我知道您还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。
外公，我怀念您，也敬重您，很多我幼时理解不了的道理和智慧可能需要我终其一生去寻找，去参透。您总说要学会感恩，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。父母的爱，是座撼不动的山，像味入口苦的药，似枚老秋落的叶。我常常嫌父母唠叨，殊不知有一天他们也会像您一样，去到一个我找寻不到的地方。漫漫人生路，没了爹和妈，孑然一身徒留世上，该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。
外公啊，您留下最大的财富，就是教会子孙做人的道理，在生活的一点一滴中渗透进我们的生命里。这爱胜过千言万语，它许是一座白色的灯塔，在漩涡汹涌和礁石丛林中给我光明之牵引，也是悬崖尽头的草绳，在艰难困境之中唤醒我求生的意志，它更是一对隐形的翅膀，助我乘梦出发，一路披荆斩棘。
如今我已懂得，趁父母在世，早报养育之恩。常回家看看，多一点陪伴，精神慰藉远胜过物质钱财。收起不耐烦，学会倾听，一如小时候父母教我学说话的那般。感谢赐予，为了庆祝这生命的庄严与美丽，我唯有怀揣感恩的心，真诚地叩谢每一个新生的日子，一丝不苟地过好每一天。
外公，您放心吧，孙女已经长大，是个大人啦，以后我也会把这些道理告诉给我的儿孙，就像小时候您教我那样！
愿天堂也有烟斗。
您的外孙女 向向
3月10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