倾注心力写《竺可桢传》

时间:2016-11-04浏览:1695

   文 毛正棠
   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上虞的同志来浙大宣传部,说要拜访毛老,他们推想,一个写《竺可桢传》的人一定是位老先生,否则对三四十年代的事,对竺校长的事怎么会说得那么详细呢・宣传部的同志告诉他们,我们这里仅有一位小毛,并无毛老,相见后释然。近期的眼前的人与事尚且如此,百余年间的多少人多少事要说得清,说得真切,要理出一个头绪来,是何等的艰难。
  我真心地感谢这个时代,感谢浙大,让我有机会接触校史的工作,是时代的恩赐,是我的荣幸,要知恩图报。年纪愈大,这种图报之心愈发强烈。因为从校史研究中了解这所学校所特有的精神,特有的“香味”,即是群体的也是每个个体共有散发的气息。这就是“求是”精神,让我知道什么谓“有学问”,怎么“做学问”,其恩惠无穷哦!
  我写作《竺可桢传》,是先阅读与摘抄竺可桢日记。与摘抄费巩日记相比,又是另一种感受。浙大档案室有一叠竺可桢日记(解放前十三年)的复印件。我去借来摘抄时,猛一看,大为吃惊,密密麻麻的字极小极细,由于复印关系,有些字要细细辩认方能看得清,有的真是细如蚂蚁,用什么笔写的呀!有了这套复印件,我开始一日复一日的阅读摘抄,大体上先初读一遍,而后以我的判别,认为以后写传记可能用得上的部分摘抄下来。
  竺老日记的显著特点,是眉头必有当日的气温气压与物候的记录,如梅花初开,梅花盛放等。一个大学校长,事务繁杂,而每天要做如此细微的物候观察,可见其做学问的严谨。
  我一个人往在小九舍,日夜摘抄,突然有一天感到视觉模糊,什么也看不清,糟了,只好暂停工作。竺可桢字写得极小,有的又是火车上汽车上的动态中写的字,有所摆动,字迹更需辩认。
  竺老的日记每天一页,以平均一千字算,十三年近四、五百万字。通常需先看一遍,再动手摘一遍,这样要看近千万字才能摘出一套几十万字的摘抄本,最后成书时能直接引用上二、三万字就够多的了。把那么多文字看下来,眼睛是实在异常的吃力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满心喜悦,大长了见识,一个大学校长,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精英的形象如在目前。
  摘抄日记是个钩沉的过程,并非简单的抄写,而是要根据摘抄者的认识水平与取材,从字里行间识别出来,搜寻出来,联系起来,其功夫大兮。如分散在某年某月某日有关蔡元培的记录,都找出来,摘出来,实是文字堆中钩沉的工作。而且要了解相互之间联系,和当时的时代背景。竺可桢作为校长,气象研究所所长,遇到的人与事极为复杂多样,要把有关的人事抄摘出来,绝对是一个大学问。
  做学问,要耐得住寂寞,要坐冷板凳,需做苦功夫。以后如有人要写更详细的竺可桢传记,一定要亲自摘抄,才会有新的面貌。摘抄《竺可桢日记》后,加上许多回忆材料的阅读,我对浙大西迁的过程有了一些认识,但是,尚缺少感性的具体形象的认识,我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风雨,和亲身感受。我决定沿着当年浙大搬迁的路程进行实地的采访:西天目―建德―江西吉安、泰和―广西宜山―贵州遵义、湄潭。
  西天目,因我在那里做了一年知青带队干部故比较熟悉,知道一些情况。建德与新安江较近,也知道一些,故决定先去江西吉安。吉安是当年红军革命根据地,与井冈山相近。
  毛主席诗词《减字木兰花・广昌路上》
    漫天皆白,雪里行军情更迫;头上高山,风卷红旗过大关。
  此行何去,赣江风雪迷漫处;命令昨颁,十万工农下吉安。
  又有一首《渔家傲・反第一次大“围剿”》
    万木霜天红烂漫,天兵怒气冲霄汉。雾满龙冈千嶂暗,齐声唤,前头捉了张辉瓒。
  二十万军重入赣,风烟滚滚来天半。唤起工农千百万,同心干,不周山下红旗乱。
  吉安是革命的摇篮,革命根据地,又是文天祥、欧阳修的故乡,是王阳明讲学的地方,有灿烂的文化渊源。
  我到了吉安,一时找不到当地的校友,便按竺可桢日记所记,寻找当年学生入住的白鹭洲。
  吉安的堤岸长十五华里,有一浮桥与白鹭洲相连,十六艘小船并列,上铺木板的活动浮桥。当我走在这浮桥上,眼前浮现出当年浙大学生背着行李、书籍来到这里的情景。吉安中学原为白鹭洲书院遗址,相传为南宋江万里创设。文天祥书“古吉台”石碑竖立在白鹭洲头“风月楼”前。登上“风月楼”,观烟波浩渺的赣江,实是一个清幽绝佳的地方。当年浙大学生在这里学习,不仅调剂长途的劳顿,且可焕发其欣欣向荣的志趣。可惜时间很短,又要向西搬迁。
  我到了泰和,找到有关文史资料的同志,陪同前往泰和城西五里路程的上田村。这里有大原书院与华阳书院,还有趣园与遐观楼(即藏书楼),也找到竺校长一家借用的肖氏住宅名为有间轩,竺老与夫人侠魂及竺宁、竺安便居住于此。
  在当时的战乱情况下,浙大师生稍事安顿便努力课业,严谨而有绪,是抗战时期国内各大学中并不多见的。当时有人察访浙大,称赞浙大最能安心上课,学风最好。
  浙大还为当地民众做了三件好事,即修筑防洪大堤、创设澄江学校和开辟沙村垦殖场。赣江边还设一码头,时称“浙大码头”,至今一直为当地父老沿用着。
  当我站在澄江边的堤岸上,眼前却如浮现一个场景,据竺可桢日记记载,竺可桢得悉夫人与二子竺衡病重,从外地赶回,车子停在上田村的堤岸上。大女儿竺梅、小女儿竺宁和三子竺安在那里己停候多日了。她们看到了浙大的汽车,便拼命地奔跑过来,竺可桢满怀拢抱着三个孩子。
  梅儿抢上前去说:“妈妈的病好点了!”
  竺可桢又急问:“衡儿呢?"
  竺梅咽泣地低声地说:“没得了。”
  过了十二日,夫人张侠魂也病逝。
  竺可桢早年丧父又丧母,壮年又丧子丧妻,悲痛欲绝,他在一挽联中写着:“驰八百里,入湘三徒辟榛葵,我无罪矣!病十二日丧子,又十二日丧君,二十年空梦幻幻天乎痛战尘!”
  我到过那个地方,对竺可桢的心境似有更切实的体会。
  我还设法找到侠魂女士和竺衡之墓地。在冷雨绵绵中看到坟壁裸露,很不是滋味。近年得悉在浙大校友的操持下,坟墓已经修复,这实是令人欣慰。
  冥冥之中,历史似乎有特别的安排与关顾。当清华、北大、南开大学直接从北方搬至大西南昆明成立西南联大时,却让浙大一路上搬迁,搬迁,再搬迁,让浙大师生遭受更多的磨难。在江西泰和刚安顿下来,日寇的铁蹄又要南下,竺可桢为着新的搬迁落脚点四处奔波,电召速归,即遇儿子与夫人的伤逝。安顿了后事,竺可桢在墓前向妻儿亡灵作别,又要向西搬迁。
  历史又有一种特别的恩赐,让浙大师生在患难之中为中华民族文化史增添了新的光辉的篇章。
  1934年10月,中央红军白江西、福建出发,沿途经湘、粤、桂三省,开起了推动人类历史进程的伟大的二万五千里长征。1935年1月攻占遵义,产生了历史的大转折,1936年到达陕北长征宣告结束。二年之后,1938年9月,从杭州来的浙江大学的教授与学生,也是从井冈山地区出发,亦经湘、粤、桂三省,于1940年1月到达革命圣地遵义。在日寇飞机的狂轰烂炸中,在疾病的折磨中,在极度的贫穷中,为中华民族保存和培植了一支科学家和文化精英,撒布了科学文化的种子,史称“文军长征”。
  由于各种条件的制压,浙大只能先在广西宜山落脚。50年后,当我去广西宜山采访时,宜山的街市大体还保持原来的面貌。按图索骥,我大体还能找得到当年的浙大的临时校址,如工读学校、文庙、湖广会馆,在东门外标营搭建的草屋当然不见了。竺可桢租住的西外街32号沿街楼房,也能看到模样。
  1938年11月19日,是浙江大学值得纪念的日子。因为在那一天,竺可桢主持校务会议决定“求是”为浙大校训,又请马一浮老先生撰写校歌。从此,“求是”精神成为浙大师生永恒的追求。
  1939年的除夕之夜,宜山月色大佳,而警钟长鸣,人声嘈杂,日机乘月色来犯。竺可桢孤单一人来到龙江边。这是他一生中最悲凉的日子。夫人与竺衡亡故已一年半了。大儿参加国民党军,“军队中昏天黑地,不能见一线光明,兵士半年不洗澡,弄得全体生疥疮,大半不能行路,打敌人更谈不到。”大女儿竺梅患气喘病很严重,时有急电来告,需钱需药;学校决定搬迁贵州,彬、宁二孩子只得托付友人先期带走。竺可桢年近五十,死散离别,天各一方,孤单一人飘泊异乡,怎不令其悲哀。
  竺可桢又在日记里记道:“余之政策,余早承认,余办学校,弄得焦头烂额,结果只是害人害已,早期脱离此苦海。”
  我到宜山实地的考察,突然觉得很能体会到竺可桢当时的心境。写作者与被写的传主的思想处得了共鸣。这是最好的写作状态。
  春节期间,宜山街上也很热闹,鞭炮、花灯都很有地方特色。街上有一组外地杂技艺人表演,围观者很多,突见一个小女孩,做软体表演,倒翻全身,从一个极小的铅桶中穿过。……看着看着,眼前如浮现出自己的小女儿,还在杭州。
  我出差采访多日了,也该回杭了。
  而后,我又去浙江上虞东关镇和竺老祖籍地保驾山等地采访,也去过南京寻找到当年竺老的住宅,并拜访了当年气象研究所的同行。还去北京拜访了竺师母,见到了竺老当年拍的许多照片本,也阅读了竺老的论文集及许多老校友的回忆文章。如此等等,前期准备大体具备,竺老的形象惭惭鲜明起来。
  先编出年谱,而后一章一节,编写成书,又请沙孟海先生书写书名,请王国松先生写序言,并到富阳印刷校对。又送请许多老校友审改,这便是《竺可桢传》上册的最初版本。
  西方的形而上为哲学,形而下为科学,两者是分隔的。中国的形而上为道,形而下为器,两者是融合的。写作具象的人物,表达的是一种道,一种理念,写作《费巩传》《竺可桢传》都是通过对具体的人与事的介绍,表达出一种精神,一种理想追求。竺可桢与费巩,也是浙大所提倡“求是”精神的楷模。我在写作过程中深受教育,领悟到何为“求是”精神,何为爱国,何为“做学问”。我深感这个时代所赐于的恩惠。
  我倾注了心力,尽力了。
    二○―○年桂花盛开时
    稿于浙大玉泉求是村
   (作者为浙江大学校史研究会特聘校史研究员,本文节录于毛正棠先生《校史人物钩沉叙略》,题目为编者所加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