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轶事

时间:2017-11-03浏览:545

■王天骏

十多年前,我在上海拜访祖父生前在浙江大学的一个学生,原上海浙江大学校友会副会长杨竹亭先生。谈话间,杨老亲口对笔者讲述了他在抗战迁校的浙大校园的一个真实故事。

故事的起因是,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实施一种“部聘教授”制度,即在全国大学中,由教育部直接聘任一批任教10年以上、对所在学科具有特殊贡献的教授,称为“部聘教授”,其中“特殊贡献”的资格一条,交由全国各大学各本专业领域的教授投票推选,再经教育部学术审议会三分之二以上同意认定,由于这种推选方式的新颖和公平,使得“部聘教授”一时成为当时中国教育界的最高荣誉。
  1941年教育部公布了全国遴选的第一批部聘教授的30人名单,他们是杨树达、黎锦熙、吴宓、陈寅恪、萧一山、汤用彤、孟宪承、苏步青、吴有训、饶毓泰、曾昭抡、王琎、张景钺、艾伟、胡焕庸、李四光、周鲠生、胡元义、杨端六、孙本文、吴耕民、梁希、茅以升、庄前鼎、余谦六、何杰、洪式闾、蔡翘、秉志、胡敦复,其中浙江大学有苏步青和王琎等教授入围。
  消息传来,校园沸腾,浙江大学为入选教授举行了庆祝大会,大会最后,大家请部聘教授即兴发言,苏步青先生首先发言,他介绍了他的学术生涯,也回顾了他在日本留学时的几个小故事。
  轮到王琎发言时,王琎站起来说,我实在没有什么成就可说,大家坚持要我讲,我就在这里给同学们讲一个笑话吧,大家安静了下来,他接着就讲起来,从前有一个富家子弟进京赶考,家里派了一位“老家人”跟随照顾。开考那天,考生进场,“老家人”也跟着进场伺候,到发卷子时,发卷人看见“老家人”站在考生旁边,就也给他发了一张考卷,考试结束时,收卷人收到老家人面前,也收走了“老家人”手上拿的卷子,收过来一看,是一张白卷,就对“老家人”说,你答得如何我不管,你至少得把名字写上,于是“老家人”就按照要求,在卷子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,开榜那天,众考生去看榜,结果发现这位“老家人”居然也中了。
  王琎的故事一路娓娓道来,等讲到那位老家人中了榜时,大家轰然大笑,气氛活跃起来,王琎接着加了一句,其实我就是故事中的那位“老家人”,此话一出,全场一片沉寂。杨竹亭先生说,作为一位浙江大学的学生,我当时就在场,几十年来,我一直没有忘记这段故事,它也影响了我的人生。
 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时,在感觉一种精神震撼的同时,总觉得有点百思不解:部聘教授交白卷?不至于吧?就算祖父想表示一点谦虚,也不必自我贬低到这种程度啊!
  近年来,通过整理王琎日记,对于祖父一生有了较全面的了解,对他们那代人的思想感情和人生追求有了更多的认识,开始试图设身处地地想象祖父讲这个故事时的心境。
  在1928年蔡元培成立负责全国科学和教育事务的“大学院”时,王琎是“大学院”仅有的两个专职科学委员之一(另一位科学委员是后来曾任武汉大学校长的王星拱),曾被委以规划全国科学教育发展蓝图的重任,他也做过多年中央研究院化学所的所长、中国科学社社长和《科学》杂志的主编。
  他们那代人,在民国初年那个时代,对自已,想的是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,对民族,想的是再造中华文明,然而二十多年努力下来,如今国破家亡,国家沦落到退守西南半壁江山,浙江大学一路迁徙,如今在贵州湄潭惨淡经营,而此时他却获得了一个“部聘教授”的殊荣,他能高兴的起来吗?
  我相信,在他内心深处,他确实一直有一种一事无成的心结。我的这种猜测,果然后来在1963年王琎写的《病中杂忆》的一首诗中得到了印证。现将这首诗抄录如下:
  萧斋坐拥又经年,回首关山思万千。学剑学书余笔砚,非仙非佛卧云烟。孤灯夜雨寒中暖,药盏晴窗苦里甜。欲向梦中寻大觉,南华秋水读终篇。
司马迁的《史记》的《项羽本纪》中有:“项籍少时,学书不成,去学剑,又不成”。王琎在诗中,正是以一句“学剑学书余笔砚”,自嘲自己一生一事无成。
  看来并不是部聘教授王琎自称交白卷是否矫情,还是由于我和祖父有代沟,无法理解前辈人的心路历程,司马迁的《史记》中还有一句话,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”,应该正是这个意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