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文骞
我九十二岁，老伴九十四岁。我俩是大学同学，我念大一，她念大二。解放前都先后参加了地下党直接领导的反蒋外围组织，成为亲密的革命同志。我认识她已经七十四年，结婚也近七十年。晚年过得平平安安，但最近两年，双方都因身体不佳，住进了浙江大学附属第二医院的病房。病房里有两张病床，我靠窗睡，她靠里壁睡，两床之间隔着一层帘子，每天上午拉开帘子，第一件事是双方对问：
“昨夜睡得可好？”傍晚我通常会走过去坐在她床边，她坐在靠背椅上。我耳朵有点聋，她说话又轻，只好嘴贴着耳朵说话，就像儿童时候，小伙伴经常说的悄悄话。
老伴说：“我们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？是不是因为家里住得较近的缘故，一个住在陕西南路，一个住在嘉善路，两家相隔两条马路，每逢周六放假，经常会同行，这样就慢慢熟悉起来了。”我回答：“这可不是理由，里弄中青年男女有的是，楼上阿哥、邻家妹妹都有，他们也没结成连理。”“那么，你说说，究竟是什么理由？”“我以为还是参加了同一个地下组织，共同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，搞学生运动的结果。当时地下党员加上其外围组织的成员，不过三十人左右，生死与共，相助相帮。三十多人中差不多结成夫妻的有近十对。这些夫妻在解放以后经历了各种运动，度过各种难关，没有一对出现离婚等婚姻危机，哪怕其中一方挨整坐牢，另一方也不离不弃。革命夫妻情谊长。”
老伴说：“我们似乎是自然熟，没谈过死去活来的热烈恋爱。”我回答：“这是真的，但也有一些偶然因素促成。你可曾记得，建国大庆那一天，集中在人民广场，听北京传来的广播时，突然下起了阵雨，我没有带任何雨具，只好听任雨淋着。正在此时，我感到有件雨衣蒙上我的头，同一件雨披下，还有一个姑娘，这就是你！我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同一个女孩子贴的那么近，双方心脏跳动也感觉得到。你知道我的鼻子嗅觉功能顶级好，这时我闻到一股香气袭来，头都有一点晕。”
“我从来不化妆，也不涂香水，哪来的香味？”“是体香，你真运气，雨披一盖，盖了一个老公。我是闻香识美人。”“美个鬼，我一点也不漂亮。”“还是蛮可爱的，圆圆的、粉粉的脸，两个大酒窝。就是眼睛不够活泼动人。近视眼，又不肯戴眼镜，看人眯成一条线。总是笑口常开。”
老伴对我评价：“你为人算得上是个好人，但脾气太急了，运动挨整，不思悔改，整过以后又连续挨整。”“个性决定的，我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，既不会看风使舵，又不会奉承拍马，看不惯就一定要说，刀山火海也敢上。”“你还算是个经济学的老师，怎么不懂规避风险？”“我哪有你机灵，我是一个大傻瓜。我被整，也波及你陪整，城门失火，殃及池鱼。我从反右倾开始，连续挨整了十七年。我在人生最艰难时节，承蒙不弃，不胜感激。我会记住一辈子，在以后的日子不断还债。”“你挨整的日子还真有点可怜的。我记得你在萧山劳动改造时，正值三年自然灾害，我买了五分钿一个的耳朵饼八个，到你住所，谈话不到二刻钟，几个饼便被你一扫而光。”“记得、记得哩，你要坐两次公共汽车，再坐摆渡船，跨过钱塘江，再步行好几里路，才到我这里。来回要三、四个钟头。千里赠鹅毛，礼轻情意重。我还记得劳动告一段落后，回到家中，第一眼看到你，你消瘦了不少，原来有130近左右体态丰满的人，变成了80多斤的人，胸骨都露在外面，看得我发酸，眼泪都要掉出来，我在农村劳动，接触的是淳朴的农民，尽管付出体力，但心中受到压力不大，你在单位，受人歧视，回家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，日子真是难熬。”我记得我们住的宿舍冬天特别冷，窗上都结上了冰花。在这寒冷的冬夜里，唯有你陪我在身边，温暖了我的心，像冬天里吹来的一阵春风。“一切都已成了往事，再说也是徒增伤悲。”我赞她说：“你是一个善良、谦和，晶莹、透明的人，你可以上天，在上帝面前喝咖啡。我则是一个平凡人。”“咖啡有啥好喝，还比不上龙井茶，我才不愿在天上。”“那真是福星高照，天上仙女下凡了。”
“下凡也不找你。”“那我就紧追，随你到天涯海角。”
夕阳已经下到地平线下，但天空依然红霞满天。吃晚饭的时间到了，我要回到自己那一边用餐，只能向她短暂地告别。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，“明天你一定要再来坐。”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，“一定，一定。”我清楚知晓，她心中装着我，我心中也装着她。
（作者为原浙江大学党委副书记。文章来源：浙江新闻公众号2022-09-19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