浙江大学报

第四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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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咪佳

不普通的何先生

开学初,浙江大学建筑与城市发展国际研究中心副主任、浙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副教授陈帆再次来到玉泉校区,他正在指导研究生做一个浙大建筑规划产学研联盟的课题——浙大建筑学科发展史。这个课题中,包含一个建筑学科绕不开的人物的研究。

这是一个曾经在建筑学科里埋藏了多年的名字,常常见到,却没有人知晓

在七十年前,1952年浙江大学正式选定玉泉寺北的老和山山麓作为新校址,以及紧跟上的校园规划设计历史中,这是一个不能不提的名字。

1950年代初,这位设计师几乎是凭一己之力,设计了玉泉校区最早的一批建筑:教一至教四,一舍到八舍以及机械工厂、俱乐部、学生食堂、校门。

2017年,浙江大学玉泉校区建筑群入选为浙江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。

2013年浙江大学建筑设计院成立六十周年时,陈帆在设计院门厅里看到一张巨大的打印图纸:浙江大学(玉泉校区)第一教学楼的立面设计图纸。他心里一惊:这是一位功力极其深厚的设计师;只用一支铅笔,就自如地在图纸上画出各种线条,深浅、粗细都能精确控制。

看设计师的名字:何鸣岐。他不认识。一查才知道,何先生生于1903年,从1952年开始到1970年代,应该都在从事建筑领域的工作。

陈帆1982年进入浙江大学土木系建筑学专业学习,1990年开始在浙大任教;在那天以前,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何鸣岐这个名字。他去问系里的老师、建筑圈的朋友,大多和他一样完全不了解。    因为他完全是一个普通的人。

但是他完全是一个不普通的人:除了参与玉泉校址选址,负责校园整体规划,设计浙江大学的这些教学楼、宿舍,我们查找先生的履历,他从小读私塾,青年时期读过商校,在嘉兴老家时就设计过房子。

他在之江大学上过学,与中国第一代建筑设计大师陈植先生亦师亦友。家里人说,何先生与诗人、翻译家朱生豪先生,词学宗师夏承焘先生都是故交。

他爱好绘画、篆刻、书法,文学,是一位艺术修养极高的知识分子。

但是一切又是很模糊的:何先生几乎不跟子女讲他的工作,身后也没有留下回忆录,讲述他的设计,他的想法,他的交友,他的一切经历。

我们想试着从浙江大学校园里老房子,校舍的设计图,学校的材料、杭州的城市建设档案中,何鸣岐先生家人的讲述里,收集各种碎片的线索材料,这么一点点拼贴出一幅何鸣岐先生的一幅剪影。

这幅剪影远不完整,拼贴出来的何先生细节尚且模糊,但是他已经是立体的,丰沛的:这些贴片,在阐释何先生对待建筑的深情与敦厚;也在某种程度上,解答了他当时为什么做了这样的选择。

蔓草、莲花、鸽子那中式浪漫的巧思

2022217日,杭州下雪。我和浙江大学建筑系副教授陈帆约在玉泉校区见面。

陈帆特意选在校门口的位置,想先给我讲两件事物。他指了指现在校门北侧:当年浙江大学新校址的校门,由何鸣岐先生在1956年设计。

在陈帆1982年入读浙江大学建筑系时,也只能从老照片上见到老校门,那时候学校门口有一大片雪松林。

我们和正陆续返校的学生流一起,慢慢往校园里走。每年春学期开学,江南通常尚处春寒料峭时节:1954年的春假里,随着学校新校舍建设逐步进行,当时机械土木等系最先迁入新校园。

不知道那年的初春,杭州有没有风雪?无论如何,此处似听松风漱玉泉,正是读书的圣地。意气风发的青年们住进了新建成的学生第一宿舍(一舍):上课在楼下,住宿在楼上。(下文中浙江大学均指今天浙江大学玉泉校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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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舍,著名的U”(设计时为“U”形楼),正是按照何鸣岐先生的设计图,浙江大学新校址上建造起来的第一幢楼。

按照规划,与一舍对称的有一幢二舍。但是今天的浙江大学校园里,并没有这样一幢U”二舍。

这是陈帆提醒我注意的另一个细节,校门口区域有一张校园平面图。你看这里所有的楼都是正的,只有一幢楼是歪的。他指的正是U”

有件事很好玩:如果以指南针为准,U”,才是正南北朝向;浙江大学校园里别的楼都是面朝南偏西15°

到底是谁歪了?

走到正对玉泉校区毛主席像的位置来看:我们正站在一条西至老和山、东接浙大路的大道上,这是浙江大学的主中轴线。

学校教学区与生活区各有一条中心轴线,是依据校园背靠的老和山山脊线,从两座山峰垂直放射出的东西向直线;另外平行于山脊线的直线,作为南北方向参照。浙大校园内所有的楼房,以此十字作为正方向。

所以符合外部世界正南北向的U”,在学校里是歪的。也是因此,当年浙江大学校园兴工建设开始后不久,被叫停了一次。

1953年夏末,苏联援建专家穆欣(音译)坐在俯瞰杭州城的直升机上。他很快发现,正在建设的浙江大学有点问题:对,问题正是第一幢竣工的一舍楼,了。 

一说,就是如果后期都以U”为准,学校的中心轴不能与老和山脉垂直。

陈帆听过另外一说,这个方向的规划,可能不符合当时苏联专家协助杭州市所做的城市规划。据说几个标志建筑物(群)的中心轴,从各个方向指向西湖。

根据苏联专家的意见,结合学校发展设想,由何鸣岐先生执笔,重新对浙江大学校园总体规划进行了调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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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就更紧张了:浙江大学在大学路的旧校址,已经转让给了浙江省卫生厅(后来在那里设立了浙江省中医学院等单位);全校师生需要尽快搬迁至新校址。

19549月,新的总体规划草案通过审查。与此同时,何鸣岐先生对校舍的设计方案一直在进行;这其中,包括了后来成为杭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1-6号教学楼(教一~教六)。

陈帆形容那是何先生的一段极其拼命的岁月。

1952年全国高等院校院系调整,设在杭州的之江大学撤销,之江大学建筑工程系并入同济大学。原之江大学土木系的何鸣岐先生,来到浙江大学土木系建筑专业(当时浙大建筑系还没有独立成系)工作。 

何老师当时几乎凭一己之力,设计了校园的第一批校舍。浙大现存图档清晰记载,当年何先生出一份图纸,基建就造一幢楼,教学楼和宿舍楼两边同步建设。

但是当这些老房子矗立在今天的人们眼前时,它们身上一点都不见时间的焦灼,自带静气,气度非凡。

雨雪越下越大,空气中越发泛起香樟的香味,站在校园里,人心澄明。

教一、三、五与教二、四、六,以主中心轴线呈南北方向两两对称。这个格局,形成了一种很有意思的观看老房子的方式:

我们立在教一的位置,向中轴线以南望去:可以看到整座教二(也是教一)的立面造型;在原地抬头看:又能看清教一(也是教二)在建筑设计上的诸多匠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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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房子是一种丰富的结合体——

远观:教一、教二采用中西结合的建筑风格。

屋顶是一座木构单檐歇山顶。这种屋顶在中国建筑的规格上,仅次于古代官式建筑常采用的庑殿顶;它又充满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时代特征:古代宫殿屋脊上的装饰构件鸱尾,被先生换成了和平鸽。正脊两端各一只巨大的鸽子,四条垂脊末端各有稍小一只,四条戗脊上各有六只小鸽子。

站在教一正门前,会有一种处于古希腊建筑中的崇高感:因为何先生将正门的台基部分,在视觉上处理成与上面的屋身等高,房子显得尤其雄伟;但它又带着东方韵味:正门三开间门脸,两边辅楼偏殿式的设计,都与中国传统宫殿相仿。

近看:老房子,就像是打开了祖传的宝匣子,里头有各种各样传统中式的构建、纹样:

教一左右两翼,各有一扇垂花门,这是北京四合院里二门的典型范式。

雀替(中国建筑中安置于梁或阑额与柱交接处,承托梁枋的构件)上有卷头纹;正门台阶两侧的勾阑和抱鼓石;屋身底部简化的须弥座(菩萨像的台座,后来代指建筑装饰的底座);屋檐上的蔓草,正厅平棊(天花板)上的莲花活色生香。

我们再往楼上跑,一路走到教一右翼的天台。趴在何先生设计的106㎝的女儿墙(建筑物屋顶周围的矮墙,作用是屋顶雨水漫流)上看风景。这个高度高于现代建筑对女儿墙的标准,我想先生在这里设计了一个非常实用的空间:形成开阔的屋顶平台,同学们可以在这里搞搞BBQ

从墙边一转过身来,就看到屋顶的山花墙(歇山顶两侧形成的三角形墙面):惊喜!鸽子鸽子!刚才在远处能望见的屋顶上的这些鸽子,每一只姿态都不一样,每一只都嵌了红色的琉璃眼睛——快七十年了,它们仍然炯炯有神,正盯着我。

后来设计的教三、教四就没有这样奢侈的大屋顶了,何先生将屋顶改成了攒尖顶。

陈帆说,当时中国社会处于急剧转型的时期,勤俭节约,无私奉献成为社会风尚的主流。

今天教三、教四屋的顶上也没有和平鸽了。

我们看到教三有两个版本的设计图:195411月,何先生出的教三《六层塔顶四角攒尖屋面详图》上,还有鸽子。何先生写着:戗脊上的和平鸽形状大小与第一教学楼一样大。

19553月出的《浙江大学新建第三教学楼前立面修正图》上,鸽子飞了

但是在资源紧张的情况下,教三、教四的设计仍然充满了意外的惊喜。

如今的教三已经是著名的中国光学工程人才培养的摇篮(浙江大学光电科学与工程学院的教学楼),驻扎在楼里的科研团队,在实验室里研制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黑科技设备——可进行虚拟场景中物体的抓取、移动、旋转等动作的可穿戴数据手套;可辅助盲人视觉的眼镜……

但是非常浪漫的是,当这些工科生一从实验室出来,就穿越了:何先生设计的教三门厅,是一个回廊式的二层八角厅,一抬头,平棊上开满了隋唐时期盛行的宝相花。

何先生为大家准备的是一个西式的舞厅:从1950年代开始到1980年代,这个厅都是浙江大学最有名的party场馆。每周末,同学们就打扮起来,在这里跳交谊舞。

从现在收集的图纸看,当年为了加快进度,何先生对教二、教四的设计图,应该是直接以教一、三作镜像对称,再根据需求作局部修改。

即便是这样,浙江大学的设计、建设,仍然创造了超级速度。当代的建筑系常常会做的一种快题训练——几个小时、一个星期做一个虚拟的设计。真正做好一个建筑设计方案,一般需要两三个月甚至数年的时间。有甚者像西班牙建筑大师高迪先生,十几年搞一个设计也不鲜见。

但是按照史料记载推算,1950年代,浙江大学的何鸣岐先生,几乎是几个月就出一整套全新的设计施工图。

在离开主轴线区域时,我们特地去看了一下教二和教四之间的一座亭子。当年,亭子里安置了一口大钟,上下课的铃声从这里响起来。

我再想到何先生。在历史的洪钟中,个人的声音是很微弱的。但尽管如此,个人亦会以一种无法预知的方式,影响与书写历史。

何先生当年臂下垫着布巾,用一支鸭嘴笔一笔接一笔匆匆描画的校舍,如今已成为浙江大学最古老的一批文保建筑:大屋顶,和平鸽,红砖,灰墙,垂花门,宝相花……均以非语言的方式,建构着大学的形象。

(文章来源:钱江晚报 卢绍庆 摄)